当前位置:首页> 资讯 > 资讯详情

金庸怎样改变武侠的文学地位?

2015-02-10来源:凤凰网 作者: 陈墨收藏

导语:2015年2月8日是著名武侠小说家金庸先生开笔60周年纪念。1955年,金庸开始连载他的第一部武侠长篇《书剑恩仇录》,从此开启了新派武侠时代。“学者在线”特转载著名金学研究专家陈墨宏论金庸武侠魅力之文章,以飨读者。 

    新派武侠是一套文艺的武功
    1955年2月8日,金庸小说《书剑恩仇录》开始在香港《新晚报》上连载,至今已届60年,值得纪念。《书剑恩仇录》与梁羽生此前发表的《龙虎斗京华》(1954年1月20日至8月1日在《新晚报》连载)及《草莽龙蛇传》共同标志着香港武侠小说新时代的开始,梁、金小说被称为“新派武侠”。
 
    20世纪50年代的香港,正处于社会和文化变迁中。其原因,一是随着香港本土新生世代的成长,其教育程度普遍有所提高;二是从抗日战争开始至新中国建立之初,因避战乱,大量人口涌入香港,改变了香港的人口结构;三是随着两岸隔绝,香港成了两岸政权都十分重视的桥头堡及竞争地。大量财富涌入香港,也在逐渐改变香港的经济结构,进而改变香港人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趣味。
 
    在梁羽生和金庸小说发表之前,香港报纸也连载武侠小说,不过影响有限,且渐趋末路。原因包括:旧武侠大多是粤语方言,发表在粤语报纸上;它们的写作主题大多是地方武林恩怨、私家情仇;其主人公如黄飞鸿——那时候黄飞鸿远没有后来那么出名--等,也多是广东好汉;旧小说的写作方法也相对老套,缺少变化,与新世代的审美娱乐需求逐渐脱节。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胡鹏导演、关德兴主演的《黄飞鸿》系列粤语电影不断推出,吸引了大量武侠爱好者。
 
    梁羽生、金庸的新派武侠一出现就大受欢迎,进而引领新潮数十年,是因其新思想、新语言、新技法和新趣味,迎合了香港社会的审美娱乐需求。新思想,是指梁羽生和金庸小说都持明确的人民史观,向人民、反官府,高扬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旗帜,视野更为开阔,题旨更为深广。新语言,一是指用国语普通话写作,让粤语和非粤语读者都能接受,读者面更广;一是指新派武侠小说都自觉吸收了汉语现代文学的词汇和语法,让人耳目一新。新技法,是指新派武侠小说吸收了中西文学的艺术经验和叙事技巧,如心理描写、审美抒情等等。新趣味,是指新派武侠继承了古典章回小说形式,间有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加上大量典章文物、历史名人和大陆风光,能慰藉香港新老居民北望神州的文化乡愁。
 
    《书剑恩仇录》是金庸先生的第一部武侠小说。在金庸小说中算不上是最好的,也非金庸迷普遍喜欢的,但它有金庸的创新印记,例如:“百花错拳”。
 
    “百花错拳”出现在《书剑恩仇录》的第3回,小说的主人公、新任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与铁胆庄庄主周仲英因为误会,打了起来。开始时,陈家洛使用的是常规武术套路,例如少林拳、八卦游身掌、太极拳、武当长拳、三十六路大擒拿手、分筋错骨手、岳家散手等等,陈家洛使用这些功夫都无法战胜功力深厚的武林前辈周仲英,不得不施展独门绝技——百花错拳。书中写道: 
    ……只见陈家洛擒拿手中夹着鹰爪功,左手查拳,右手绵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时已是太极拳,诸家杂陈,乱七八糟,旁观者人人眼花缭乱。这时他拳势手法已全然难以看清,至于是何门何派招数,更是分辨不出了。 
    ……这拳法不但无所不包,其妙处尤在于一个“错”字,每一招均和各派祖传正宗手法相似而实非,一出手对方以为定是某招,举手迎敌之际,才知打来的方位手法完全不同,其精微要旨在于“似是而非,出其不意”八字。
 
    陈家洛使用“百花错拳”,终于胜了周仲英一招。这套拳法,是第一次写武侠小说的金庸先生所独创——他把这套拳法的著作权授予了陈家洛的师父“天池怪侠”袁士霄,袁士霄又教授给陈家洛——其妙处,绝不仅仅是新颖别致,更重要的是其中包含了文化创造的原理:其一,根据小说的叙述,这套武功是袁士霄遍访武术名家之后,融通百家,别走蹊径的创造性成果,这符合中国古人所说的“法乎上者,仅得其中;法乎中者,仅得其下;法乎众者,得乎其上”的宝贵经验。用现在的话说,袁士霄是学习了多种传统学科,创造出了自己的边缘新学科,拓展了武学和武术的边界。其二,“百花错拳”的技术操作性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好在它只是诉诸读者的想象;可以肯定的是,这套拳法的精髓,即似是而非、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肯定符合武打原理,它也是古今战争之学的重要原则。“百花错拳”是一种“理论模型”,是“原理性知识”,而非“操作性知识”。
 
    古人常说文如其人,金庸小说中的武功也如其人:长期浸淫于某种打斗模式,往往也会影响到创造者或使用者的行为模式乃至认知模式。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认知模式、行为模式影响到打斗模式的创造和使用。“百花错拳”的创造者袁士霄、继承者陈家洛的人生为此提供了例证:袁士霄与师妹关明梅的相恋,但因袁士霄性格和心理古怪,一错再错,如百花错拳一般,伤害了深爱的对象、对象的丈夫陈正德,以及袁士霄本人。
 
    陈家洛的人生,似也被“百花错拳”所控制。与霍青桐、喀丝丽姐妹的相遇和相爱,也是一再出错,先是让霍青桐伤心欲绝,更不可原谅的错误是,他竟然答应去劝说香香公主献身于乾隆,终于让香香公主不得不自杀身亡!在政治路线和政治谋略上,陈家洛实际上也犯下了一系列的错。
 
    这套武功,堪称“文化的武功”或“艺术的武功”,是金庸小说武功设计的典范模式。金庸小说中有很多类似案例。如《书剑恩仇录》的最后,出现了取自《庄子》寓言故事的“庖丁解牛掌”;《神雕侠侣》中杨过自创,取自文人江淹《别赋》的武功“黯然销魂掌”,都可以进行具体的学理分析。
 
    关于“百花错拳”,小说中还有一段关键性的介绍: 
    ……须知既是武学高手,见闻必博,所学必精,于诸派武技胸中早有定见,不免“百花”易敌,“错”字难当……
 
    这一段话不难理解,大凡学武的人,总是按照武功套路去学习和理解的,也是按照武功套路去对付敌方;若是遇到不按既有的套路出手的人,不免就会出现“错”字难当的局面。武学高手如此,文学高手也这样,低手就更难免如此。
 
    改造通俗文学的全能冠军
    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中,武侠小说没有地位,民国武侠小说名家如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宫白羽、王度庐等,向来无人提及。金庸小说是武侠小说,但又确实与众不同,可谓独一无二。金庸小说为何有此惊人的魔力?以“百花错拳”为索引,或可用下面这些词组来概括: 
    成人的童话,革新的类型,变化的模式,文艺的武功,个性的侠义,迷离的情感,寓言的传奇,仿真的虚构,风雅的通俗,反省的乡愁,现代的传统。
 
    成人的童话,是数学大师华罗庚先生总结的,我以为,这句话是武侠小说,尤其是对金庸小说魔力的最好的概括。“成人的童话”这个概念,最先是鲁迅先生在童话《小约翰》译本引言中提出的,根据鲁迅先生的意思,是指成人而不失赤子之心者的读物。成人的童话具有重要的意义,对中国文化而言尤其如此。我们的文化传统,向来羡慕儿童的“少年老成”,其结果,则往往制造许多“成年的儿童”即心智不成熟的大人。成人的童话,有助于人格心灵的健康成长。
 
    很多人不喜欢武侠小说,这很正常。但其中有一部分人没有读过武侠小说,尤其没有读过金庸,只根据自己对武侠小说的一般印象或想当然来批评,这就不大符合实事求是的精神了。北大严家炎教授在《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中说,金庸小说“是精英文学对通俗文学改造的全能冠军”,这是对金庸小说的“革新的类型”的最重要的概说。
 
    金庸小说不仅有革新的类型,更有变化的模式。也就是说,金庸小说不仅与传统的武侠小说不一样,他本人的小说也在追求变化,每一部作品都与前一部不一样。《书剑恩仇录》是一种叙述模式,《碧血剑》就创新了:这部作品的主人公竟然是没有出场的两个人物:袁承志的父亲袁崇焕和夏青青的父亲金蛇郎君。紧接着的《雪山飞狐》有更大的变化,它用罗生门式的讲故事的方式,在一日的讲述之中呈现百年的历史,最后,胡斐对苗人凤的那一刀还不知是否砍下。
 
    金庸小说的革新的类型和变化的模式,是全面的。如果说,武侠小说是由武功、侠义、情感和传奇几种重要的因素组合而成,金庸小说对这几个因素都有重大革新。前面已经说了,金庸小说的武功是“文化的武功”,不必再说。侠义方面,金庸小说是“个性的侠义”,这话有两重含义,一是金庸小说注重人物的个性刻画,这是一目了然的:陈家洛是一种性格,袁承志是另一种,胡斐又是一种;“射雕三部曲”中的三位主人公郭靖、杨过、张无忌的个性完全不同。其二,金庸小说的价值观,也是在不断向现代化方向拓展和深化的。
 
    金庸小说的侠义精神的基础,与其他武侠小说并没有什么不同,即行侠仗义、锄强扶弱、除暴安良;金庸小说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其侠义精神在不断变化拓展,既有基于集体主义、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侠义,也有个人主义、国际主义、和平主义的侠义。说“国际主义”总有人觉得惊奇,有实事为证:《天龙八部》中的萧峰、段誉、虚竹这三个主人公,都不是寻常的民族主义者,也不能用爱国主义概念来解释他们的行为和心理,这三个人都是人道主义者,在当时,他们的行为具有宝贵的“国际主义”精神,萧峰之死,既不是为了宋国、也不是为了辽国,而是为了民族的和平。金庸小说的侠义,并不都是基于集体主义的。从郭靖的“为国为民、牺牲自我”到杨过的“至情至性,实现自我”,就是基于集体主义的侠义与基于个人主义的侠义的鲜明对照,《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显然也是杨过这一类的,只是个性有所不同。
 
    再说“迷离的情感”。金庸小说的情爱描写,得到了言情作家三毛的称赞,这可不是偶然的。金庸小说的情爱描写,不仅丰富多变,而且充满了变数,甚至充满了对人类情感的未知领域的探索:《飞狐外传》中马春花一生痴爱的不是丈夫徐铮,也不是商宝震,而是福康安;《天龙八部》中的虚竹和银川公主相爱,竟然不知道对方的模样;谁能说得清,《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对岳灵珊和任盈盈这两个姑娘的爱,究竟哪个更深;我们也不能判断;杨过对小龙女的追求,是否能完全抹杀他对郭芙的情不自禁。男欢女爱,既包含身体的欲望,也包含社会的风尚,更包含精神的恋情,其中的每一个维度,都充满了变数,从而有太多的未知。金庸小说的“迷离的情感”,写出了人性和人生的复杂度。
 
    “仿真的虚构”包含对历史的仿真,典型做法是将江湖传奇和江山历史融为一体,将虚构的传奇人物与真实的历史人物集聚一堂。梁羽生先生的小说也是如此,但金庸小说的仿真,不仅包含对历史的仿真,还包含对社会的仿真和对人性的仿真,进而他还将历史、社会和人性的仿真,创造成“寓言的传奇”,这是其他武侠小说所未有的。典型的例证,是《笑傲江湖》,这部小说没有具体的历史背景,但我们从中可以读出三千年中国历史的寓言真相,政治权力的争斗,基于人性,又改变甚至扭曲人性。
 
    金庸小说之所以能够被全球华人所喜爱,最大原因是华人读者能够在金庸小说中获得乡愁的慰藉。可以说,金庸小说是寄托文化乡愁的重要载体或媒介。但金庸小说中的历史、文化传统,是经过他批判性思维的产物,自始至终贯穿了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到最后一部作品《鹿鼎记》,文化历史批判精神达到巅峰,对武侠传统也进行了深刻反思和犀利批判。主人公韦小宝,可与鲁迅笔下的阿Q相提并论,可谓历史文化批判之旅的最佳导游。所以,金庸小说中的乡愁是反省的乡愁,金庸小说构建的历史文化传统是经过反思和批判的现代的传统。
 
 
    陈墨,中国武侠文学学会副会长,内地金学第一人,著有《陈墨评金庸书系》(12册)等。
 
 
  • 评论
  • 分享:

最新评论

热门资讯

学人资讯

学科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