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研究乃是研究人性

按照当代哲学家、语言学家乔姆斯基的见解，研究语言乃是研究人性。语言研究能在哪些方面增益对人性的理解，尚无完备答案。两个较突出的考虑在于：其一，每种生物都有其独特的认知能力。蜜蜂通过舞蹈与同伴传递讯息;蝙蝠以独特的超声波感知周遭的“黑暗世界”。语言可能是人类物种专属的认知能力，特别是，有理由认为这种能力是人类智能的基础性构成部分。因而，要解开人类智能之谜，就需要先解开语言之谜。其二，人类经验的诸多方面都跟语言相关;思想、知识、逻辑等等议题的研究，无不需要预设特定的语言哲学立场。亚里士多德和弗雷格对逻辑学的贡献很大程度上缘于他们对语言的观察。20世纪哲学的所谓“语言转向”，也源于早期分析哲学家意识到语言哲学的某种优先性。分析哲学家达米特就断言，对语言的分析优先于对思想的分析。

按照科学哲学家库恩的判断，成熟的常规科学研究应该有一个共同体接受度比较高的范式。然而，在“语言研究”的名义下，汇聚了一些旨趣迥异的工作。概言之，关注语言的学者，面对着两类不同性质的问题：描述性的问题和解释性的问题。某语言的历史变化，或者特定句式的构成规则等等问题，本质上是描述性的。能够做出特定语言行为的人应具有语言能力，倘若问，人的语言能力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就需要给出科学的解释。乔姆斯基正是抱着这个理论目标，从而认为自己是在探究人性。因为经验性的描述看起来对解释没有帮助(语言学家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描述和经验归纳)，乔姆斯基向语言学家建议，语言探究的目标应该“从语言行为以及行为的后果转向产生行为的内在机制”。

面对一个复杂的现象或事物，可以有不同形式的解释模式。有效的解释方式之一是，将复杂物予以拆解，弄明白其各部分的构成关系以及各部分相互作用的机制。这种解释通常被称为“机制解释”，它在科学、工程技术等领域都得到广泛应用。如果能够通过揭示大脑的运作机制来为语言能力提供解释，就像拆开一块手表弄明白它如何能够计时一样，那会是人类理智最值得期待的事情之一。

语言能力的内在机制，根据乔姆斯基的假设，乃是大脑里一个专司语言的认知模块，是人类认知系统中被称为“语言机能”的子系统。他假定，语言机能的“初始状态”完全由基因决定，在随后几年的经验活动中，它逐渐发展成一个相对比较“稳固”的状态，此后，它就不再会有大的变化，最多是词汇的增长。语言机能的成熟状态就是具有语言能力的状态。

进而，乔姆斯基认为，作为某一个体的内部心/脑状态，具有语言能力的心智状态可以通过一套语法规则恰当地反映(或表征)出来，后者，是说话者“知道”的语言知识。这套语法规则包含这样的内容，比如，一个语句由名词短语和动词短语构成。出于一些哲学上的考虑(主要是语言习得的柏拉图问题和刺激贫乏论证)，他论证说，这套语法规则既有天赋的内容(原则)，亦有后天从经验中得来的内容(乔姆斯基称之为参数)。

假定人脑有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语言机能”，进而，诉诸语法规则系统来解释这一认知模块的功能—语言能力，乔姆斯基的这一基本思路已受到相关领域学者的质疑。例如，一些脑神经科学家认为，认知是作为整体的大脑的功能，语言认知不能定位于某特定脑区;一些认知科学家否认人脑具有以符号表征的语法规则;一些哲学家会怀疑，通过探究人的语言知识，在何种意义上充分地刻画了人的语言能力。

语言研究中的问题，困难因由不一。关于语言起源的争议，既因为我们已无从获得那些过于久远的历史证据，也因为进化论在这个议题上经验内容空乏。语言知识的运用这个乔姆斯基认为“神秘”的问题，毋宁说，只是知识运用的一个特例，它所要求的答案，原则上要能一般性地解答笛卡尔所焦虑的心身问题。

至于语言能力的解释，其重点在于为语言能力和语言知识提供恰当说明。乔姆斯基本人的判断或许是错的，不过，他为相关探究指明了一些方向。语言能力的先天因素和后天因素其内容如何?二者的作用机制怎样?语言能力和其他的认知能力关系怎样?语言知识是怎样表征在大脑内部，这些知识又是否能充分地刻画语言能力?乐观地看，随着哲学、语言学、脑神经科学、认知科学等领域的进展，这些问题都有望在未来获得更具洞察力的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