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翼青：反思数字化时代的学术传播

在数字化时代，学术传播在很大程度上形塑着学术生产的样貌，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就如同在我们的时代，通常不是生产决定消费而是消费决定生产一样。那些只追求影响因子数据和追求真正学术贡献的学术生产者正在被新媒体无情地撕成若干个不同的阵营。这注定是一个考问知识生产者积淀和定力的时代。

如今，技术变革改变生活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但在新媒介技术的影响下，我们的许多观念也要调整。比如，直到今天在讨论学术传播(只限于人文社会科学)时，我们仍然会有一种错觉，好像是学术生产决定了学术传播，而不是学术传播决定了学术生产，大家仍然认为好的学术作品一定会在传播中受到关注并产生较大的影响，而粗制滥造之作通常不会受到关注，也不会具有学术影响力。然而事实上，传播决定生产的现象在数字化时代已经变得越来越突出。新媒体已经撕裂了学术界的观念，学术界的快速分化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导致学术浮夸风盛行

新媒体对学术研究的悄然影响，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是，不看到新媒体带来的学术繁荣的景象显然是不客观的。然而，如果把新媒体提供的各种可能性看作是必然性，那么这种观点就不仅仅是肤浅的技术决定论了，它必然只是看到了表象而没有虑及更深层次的问题。事实上，新媒体所提供的所有技术上的可能性都在改变研究主体的学术生产方式，而其中可能包含的负面因素是不得不讨论的。

第一个需要检讨的就是搜索引擎这种传播技术对知识生产的影响。在数据库还没有真正登上历史舞台时，文献的搜索不但在很大程度上与知识生产者能够搜集到的资料的总和有关，而且也与这些资料的呈现方式有关。比如说，学术期刊本身就具有一种突出议程的功能，什么样的文章被排在首篇或要目之中，很大程度体现出了期刊对作者与文章的重视程度，期刊的把关和议程设置功能显得非常明显，这本身对知识生产者就是一种重要的暗示。

然而，在搜索引擎上这种议程设置是不存在的，在搜索引擎技术中，关键词和主题词才是决定性的。这就引导某些知识生产者：如果想让自己的文章有更多的影响因子，就必须紧紧抓住时代的热点问题、焦点概念，并将其作为自身学术生产的关键词和主题词。重要的不在于论文的质量，而在于自己的论文是不是本学科第一篇使用某个重要学术概念或第一篇关注某个热点社会现象的文章，如集体记忆、网络谣言等。于是通过搜索引擎，某些知识生产者可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研究的选题而非真正的问题之上，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形式而非内容之上，这就导致了学术浮夸风的盛行。

助长低下的学术品位

第二个需要批判的是海量信息构成的数据库本身。庞大无比的数据库一方面提供给我们接触到更全面的信息的可能性，但另一方面也将大量冗余信息呈现在知识生产者面前。由于缺乏把关与梳理，在数据库中大量水平低下、无法代表研究领域经典与前沿的论著汗牛充栋。大家被迫阅读大量水平低下的文献，这些文献对于有经验的研究者来说可能只是浪费时间，而对于新入门的研究者来说，很有可能形塑了他们低下的学术品位。还有就是未来的学者们在海量的学术信息面前，还没有形成便已经丧失了自己的学术判断力。当前，这种数据库的管理方式和思维方式已经渗透到今天知识生产的方方面面，我们考察一个学者的标准常常不是他的代表作，而是他又为数据库增添了多少数据。

第三个需要反思的是学术阅听人边界的混乱。任何学术研究的主体在进行学术生产时都是面向某种学术阅听人的，在没有社交化媒体的时代，学术研究主体的对象非常清晰，他总是站在专业起点上进行研究和写作，不需要交待许多背景，文章不必面面俱到，可以做到又小又深。当然，这种过于专门的知识生产是否就一定好还没有定论，但毫无疑问，这种知识生产与现在的知识生产方式完全不同。当前，不少知识生产者考虑到自己的文本可能会呈现于其他学科学者和公众面前，不得不让自己的文本更具科普性和可读性，必要的时候还要突出它的公共性和新闻性。准确地说，在他们头脑中，自己的阅听人已经发生改变。这就导致故事性甚至是心灵鸡汤式的所谓学术作品越来越多，厚重而扎实的学术作品越来越少。

学术传播形塑学术生产样貌

什么是学术，学术有没有本质特征，这一类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人类几千年的学术研究史向我们展现了学术作为一种特殊的人类思想活动通常扮演的角色，学术的使命是不断突破现有的人类智识，而且这种贡献必须得到历史的检验与证明。要做到这一点，学术生产不能只追逐社会热点，不能基于低水平重复的海量文献，更不能只想着取悦于大众。只有时效性和新闻性的学术作品不会有历史意义，因为缺乏距离感，它甚至描述不好研究对象的表象;在一大堆文献面前无法判断优劣，只能低水平重复的学术作品只会造成学术界的虚假繁荣，这类文献的数量与学术共同体的声誉通常呈反比;而一心取悦于公众的学术作品，大概会有市场价值和品牌价值，但未必会有学术价值。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新媒体以及与之相匹配的制度与文化，正在改变相当一部分学术生产者的观念、思维方式和行动的逻辑，使他们偏离几千年来学者通常扮演的角色。

在数字化时代，学术传播在很大程度上形塑着学术生产的样貌，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就如同在我们的时代，通常不是生产决定消费而是消费决定生产一样。很难说这种现象到底会产生什么后果，尤其不能简单地用乐观和悲观的标准去加以武断的判断。媒介是制造认同的，所以它也必然制造分歧。那些只追求影响因子数据和追求真正学术贡献的学术生产者正在被新媒体无情地撕成若干个不同的阵营。这注定是一个考问知识生产者积淀和定力的时代。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